好在,當(dāng)時沒有什么網(wǎng)絡(luò)游戲之類的東西讓青年人沉迷,她只是變得沉默寡言了,除了郵購幾本《萌芽》雜志讀一讀,她唯一的愛好就是買裙子穿。
小時候,她只有過極為素凈的單色裙子,那是母親為她做的。八十年代,北京正流行彩色的長裙。她沒有課的時候,便會去逛商場。售貨員有時候愛答不理,她便鼓起勇氣上前攀談。
“能不能便宜點兒?”
“當(dāng)然不能了?!?/p>
大商場里是不好講價的,她逐漸才了解。衣裙各色,她看得心癢,努力攢錢買了一條又一條,心情終于好起來。
各科的成績不理想,保研大約是沒有希望了,她只能寄希望于考研。就這樣。在本科畢業(yè)后,春雪被分配回家鄉(xiāng),一面工作,一面準(zhǔn)備考研的事。
當(dāng)時的工作,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,人只要在崗位上,就一定要盡全力工作,才不會辜負(fù)領(lǐng)導(dǎo)的信任,被人看扁。
因此,春雪的考研計劃幾乎是秘密進(jìn)行的。春海知道她要回大慶,便住到單位宿舍去,給姐姐騰出家里的地方。他的同事有幾個愛打呼嚕,他本不愿住宿舍,但姐姐是全家的驕傲,他自動挪出地方,總比被爸媽指指點點要好。
春雪剛剛?cè)肼毜臅r候,曾經(jīng)試過把需要背的公式抄在紙條上帶到辦公室,然而被同事和領(lǐng)導(dǎo)留意到,問起來,她就不知所措了。
“春雪,你中午怎么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???你跑哪兒去了?是不是不舒服???要不去醫(yī)務(wù)室看看?”同事們很熱情,她卻不知所措。工作單位的食堂開放的時間有限,她為了自己找地方看書,常常會錯過飯點,結(jié)果就是一下午肚子空空,然后出現(xiàn)低血糖癥狀,頭暈眼花,根本看不進(jìn)書。
領(lǐng)導(dǎo)知道了,也問她:“春雪,你怎么不合群呢?聽說你爸爸是大記者,你背著我們,是不是也在寫什么東西呢?你要是在調(diào)查什么事,可要向領(lǐng)導(dǎo)匯報?。 ?/p>
春雪支支吾吾,無言以對,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。
她的家中條件一般,她已經(jīng)是個成年人了,改為自己的生活負(fù)責(zé)任,家人恐怕不會支持她辭職在家復(fù)習(xí)。思前想后,復(fù)習(xí)這事,還是下班后抽時間在家里進(jìn)行吧!
每天,春雪總在家中等到夜深人靜時,復(fù)習(xí)考試科目。她把目標(biāo)定在稍微低一些水平的學(xué)校,這樣考中的希望會高一些。
家中的臺燈有著老式的綠色燈罩,夜深人靜時,看上去有幾分瘆人。
有時候,春雪會想起在五道庫居住時,老爸老媽睡前編的嚇人小故事。
那些故事,本意是希望他們注意安全,不要到處冒險瞎玩,其中還伴隨一些尊老愛幼、善惡有報的道理。春雪已經(jīng)是個大人了,想起來還是覺得心有余悸。有時候,她在半夢半醒之間,甚至還會回想起小時候白老太太家里嚇人的狗。
這天晚上,春雪在廚房立著折疊小桌,開著臺燈學(xué)習(xí),忽然覺得身后有動靜,扭頭一看,嚇得跳起來。
“哎呀媽呀!”
春雪身后,是他的淘氣老爸,用手電自下而上打光,同時做著鬼臉嚇唬她。
“老爸!干啥呢!”
“嘿嘿,爸想來廚房抽根煙,這不你在這兒呢嗎,逗你一下?!?/p>
“哎喲喂!”春雪氣得直跺腳。
金廣森示意她安靜一點,給廚房窗戶開了條縫,靜靜地點燃一支煙。煙亮著一點些微的光芒,靜靜地勾勒他臉上的輪廓。
張小玲安于現(xiàn)狀,春海大大咧咧,他們兩人都未能真正理解春雪的掙扎。
春雪,是個心遠(yuǎn)的孩子,她誕生于蒼松翠柏之間,但是她的心在廣闊的世界。
年輕人是很容易感到迷茫的,無論什么時代,除非人生的道路被完全確定為已知,否則人們總要去不斷地折騰,找尋一條靈魂的渴求與外部世界相統(tǒng)一的道路。
金廣森絕,女兒大約是世界上最像自己的人了。她已經(jīng)是人們交口稱贊的“別人家的孩子”,卻仍然不滿足于現(xiàn)狀,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。
父女兩人雖然沒有開誠布公地談過,但是他隱約猜到了,女兒是希望通過考研,留在北京,尋找一條更為寬廣的生存之道。
北京好啊北京妙,北京有無盡的可能和希望。作為父親,看到女兒追求更寬闊的天地,有什么理由上前阻攔呢?
他的能力有限,只懂拿筆桿子寫文章,不可能輔導(dǎo)女兒的功課了。當(dāng)時,市面上是沒有考研機構(gòu)的。找不到輔導(dǎo)班,一切都只能春雪自己去摸索了。
金廣森為此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恨不能替女兒上考場。指示,無論,他再怎么努力,能力也只在當(dāng)?shù)亍?/p>
京城居,大不易。
女兒的未來,做父親的幫不上多少,想到這里,金廣森眼角有些濕潤。這時候他正抽著煙,希望女兒即使發(fā)現(xiàn)了,也只當(dāng)是眼睛被煙嗆了吧!
吸完一支煙,金廣森打開陽臺門,取出一袋原味雪糕,放在暖氣管子上溫一溫。等到雪糕稍微融化,他撕開袋子,打開折疊的水果刀,用刀背剜下一牙雪糕盛進(jìn)碗里,輕輕放在春雪的桌邊。
這種袋裝雪糕,北方很常見。例如在哈爾濱,像這樣的雪糕都是直接擺在紙箱里,沿街售賣的。人們買得多的時候,雪糕論斤賣。
冬天,穿得厚厚的,守在屋里吃雪糕,別有一番滋味。想來,住在新疆的居民,圍著火爐吃西瓜,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“小時候,沒有雪糕,只有冰棍,你和你弟弟分著吃,你分要從中間剁開,說這樣公平。結(jié)果你就把手拉個口子,你還記得不?”
“爸,你還記得這事兒呢?”
“記得,你就是……逞能?!?/p>
春雪點頭接過,一勺勺地挖著吃起來,金廣森散一散身上的煙味,又默默地回屋去了。
金廣森除了關(guān)心一雙兒女的前程,還要不斷外出工作。這不,上級又通知他,要到丹東去了。
這年,東北地區(qū)的廣播電臺文藝交換會在丹東市舉辦。除了東三省的幾座城市,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的滿洲里市也派了代表前來交流學(xué)習(xí)。大家都笑了,打趣說,
“這下就有東北四省了,范圍可真不小呀!”
東三省和內(nèi)蒙的部分地區(qū)文化接近,尤其在飲食上,有很多共同之處,一行人相處很融洽。
會議中,記者和編輯們有難得的機會面對面交流學(xué)習(xí),金廣森借此機會結(jié)識了不少久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老師們,收獲頗豐。他們先是交換了通訊地址,再交流各自的欄目特點。
“聽說大慶臺又有新欄目了,做的不錯啊,咱互相學(xué)習(xí)……”
“那可不咋滴,要說看水平啊,我們不搞那些虛的……”
唯一不那么愉快的是,王志峰這一趟也是一起去的,他時不常地?fù)屧?、出風(fēng)頭,語速比金廣森快一些,還愛接下茬。
丹東是個江邊城市,鴨綠江為這個地方帶來濕潤的氣息。街道沿著江水修建,干凈而整齊。
鴨綠江在城東緩緩流淌,江的東岸就是朝鮮人民共和國的重鎮(zhèn)新義洲。
向?qū)Π锻?,可以看到新義州有不少工廠,廠房的煙囪里冒出白色的煙,顯然工廠正在生產(chǎn)中。
開往朝鮮的火車,鳴者汽笛從橋上駛過。
當(dāng)年,抗美援朝的志愿軍戰(zhàn)士,就是從這里跨江,奔赴朝鮮戰(zhàn)場的。作為記者,他對這段歷史的了解,大多來自于新聞資料和人們的敘述,親身來到此地,有了不一樣的體會。
組織交流活動的人員深知,同志們一定對抗美援朝的歷史感興趣,特意安排了半天自由活動的時間,以便外地來交流的人們有充分的時間游覽。
人們走過戰(zhàn)后修建的鴨綠江大橋,就能見到當(dāng)年被美國飛機炸毀的老江橋。那座橋是鋼架結(jié)構(gòu),中間的部分被炸斷了,兩岸留著橋墩,靜靜地向人們展示那段歷史。
“雄赳赳氣昂昂,跨過鴨綠江……”站在江邊,人們似乎能夠感覺到,那首歌在心中響起。
一行人后來還乘船游覽了鴨綠江,岸堤上的群眾見了中國船,都高興地招手。
此行之中,金廣森刻意和王志峰聊了聊最近的生活,試圖潛移默化地勸他不要再對張小玲抱有幻想,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去吧。王志峰當(dāng)時似乎是聽進(jìn)去了,然而回到大慶,兩人的關(guān)系又逐漸僵了。
人啊,怎么就非要較勁呢。
金廣森想再找到機會和王志峰談?wù)劊@不,不久后就有了意料之外、情理之中的好機會。
“你倆這不是配合得挺好嗎,以后就搭個伴兒,出差都你倆一塊兒去吧?!鄙蛑骶幵谵k公室里作出指示,兩人只好答應(yīng)下來。
金廣森總覺得,沈主編是個明白人,什么都知道,這么安排也是讓他們兩人有點相互牽制。
“哎,這事兒鬧得,真沒轍?!蓖踔痉灞锊蛔≡挘隽宿k公室,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。
“行啦,干工作嘛,我還沒嫌你麻煩呢?!苯饛V森不看他,眼神偏向一邊。
“咋麻煩啦?我可比你靠譜?!蓖踔痉鍖Υ烁械讲恍?。
人吶,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遇到意料之外的險情。在云南,電臺記者們遇到過地震。
那是一次交流活動,金廣森在電臺主管文藝宣傳工作,王志峰在做記者。那一年,全國地市州盟廣播電臺文藝節(jié)目交換年會在舉辦。
會后,與會人員前往風(fēng)景區(qū)參觀游覽,金廣森組織同行的人們一起拍照留念。云南四季如春,到處盛開著不知道名字的花。這景象,在東北可見不到。東北每年,恨不得半年溫度都在零度以下,鮮艷的花朵太少了。
晚上,一行人下榻在當(dāng)?shù)匾惶幷写饛V森他們住在三樓。晚飯后,金廣森和齊齊哈爾、雞西、鶴崗的老鄉(xiāng)們聊起天,忘了時間。
身在異鄉(xiāng),誰都沒有睡意,閑談后便開始打撲克牌。玩兒得正起勁兒,從齊齊哈爾來的老張突然喊起來:
“燈晃起來了!不好!是地震啦!”
說時遲那時快,人們本能地向外跑,顧不上穿外衣,蹬著拖鞋就向下沖。走廊里亂哄哄的,人頭攢動。
這時候,有個人逆著人群跑起來。
金廣森想起來,王志峰的房間在三樓最盡頭,他晚飯時喝了酒,有些貪杯,萬一沒起來,可就糟了!
“老金,你干什么去?別上樓了!”人們在他身后呼喊著,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沖到樓上。
到了門口,他猛地敲門,手都敲紅了,才把門敲開。王志峰和同屋幾人睡眼惺忪,渾然不知發(fā)生了什么?!皝聿患敖忉屃?,走,趕緊的。”金廣森二話沒說,招呼幾人離開房間,順著樓梯往下跑。
不知什么速度,也不知道用了幾分鐘,他們跑出招待所,停在街面上。人們都在街中間站著,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
王志峰醒過悶兒來,握著金廣森的手連連道謝,幾乎急出了眼淚。
“金老師??!要不是你來給我們幾個敲醒了,說不定我們就落下了!”
金廣森無心聽這些話,但是打這以后,兩人的矛盾就基本化解了。
大約過了半個小時,人們在街上快被風(fēng)吹迷糊了,才有人通知他們,“云南不是震中,震中離得遠(yuǎn)著呢,沒什么要緊,可以回去了,都散了吧?!?/p>
一行人對地震沒什么經(jīng)驗,都心有余悸,不敢回房間。幾個膽子大的,動手把鋪蓋搬到一樓大廳。人們便一個挨著一個,在大廳里或躺或坐,一夜難眠。
金廣森躺在地上,忽然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在師范學(xué)院上學(xué)住校的時候,和同學(xué)們躺在宿舍里談天說地。那時候偷校園旁邊地里香瓜的同學(xué),后來再沒敢干壞事,成為了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人民教師。
天快亮了,人們才鼓起勇氣回到房間換好衣服,心有余悸地離開了。
“還是咱大東北好啊,冷歸冷,至少不地震?。 被爻搪飞?,王志峰說完,自己也笑了,這話顯得他太慫了,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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